春节|赵法生:在祭祖仪式中寻找逝去的年味儿
发布: 2024-02-07 21:31:12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赵法生  

每逢春节,寻找失去的年味儿便会成为一个公共话题。人们普遍感叹,年节的物质丰富了,曾经的年味儿却没有了。为寻找失去的年味儿,都市人跑到乡下过年,却发现乡下的年味儿也在变淡。于是,寻找失去的年味儿,成了此时此刻中国人共同的乡愁。


对于五十岁以上的人来说,小时候的乡下过年首先是物质的盛宴。“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延续时间长达一个多月的春节,在腊八节中揭开序幕。尽管春节活动丰富多彩,最令孩子们期待的是节前的赶大集,炖猪肉,啃骨头,炸鸡鱼,蒸年糕,磨豆腐,蒸馒头,吃饺子,还有穿新衣服,拜年要糖,以及大年夜令人振奋的鞭炮声。在那个短缺的时代,这些是用360多天的期待才盼来的一次性享受。勤劳智慧的中国人,硬是把物资短缺年代的春节,变成了普通人的美食节!


由于一年里难得见到腥味儿,年底厨房里飘荡的肉香味儿足以令孩子们兴奋不已,其实锅里为数不多的几块肉注定和他们无关,这是预备正月里伺候客人的,但能每年一次亲眼看着肉块在沸腾的锅里翻滚的样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父母法外开恩,可怜一年到头饥肠辘辘的孩子们,每人分几块骨头,那简直是无上的人间享受,仿佛要立刻成就无上正等正觉,岂敢得陇望蜀?


关于大年夜要糖,在糖尿病高发的今天,自然需要特别予以说明。在棉花粮油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糖是极为稀缺的奢侈品,也是孩子们向往的拜年礼物。有的人家经济拮据,买的糖不够分,便把本来不大的硬糖块用牙咬成两半,以打发大年夜里鱼贯而入的孩子们。虽然事后成了孩子们的笑谈,但他们依然笑纳并珍藏起来,回家后还得全体交公,眼巴巴地望着香甜的糖块都进了父母早已准备好的口袋。


过年了,再穷的家庭也要给孩子们买些新衣服,买不起的便由母亲手工缝制,所以年夜大街小巷,孩子们身上全都是焕然一新。灯笼闪烁的村子里,充满着欢声笑语。


从初二开始走亲戚,礼物是馒头或者饼干、油条之类,那时没有汽车,也没有自行车,走亲戚需要步行,有些家庭老亲戚多,这项乡下隆重的外事活动要持续到正月底。令人神往的是,每一家亲戚都要留客吃饭,酒肉伺候,但那是大人才能享受的特权。至于孩子们,除了享受一点家宴剩下的残羹冷炙,就是到街上去看醉汉,看着那些酒意阑珊的客人们,摇摇晃晃地从自家门口经过,正如古诗里的“家家扶得醉人归”。


然而,这一切基于吃穿享受的满足,随着改革开放之后物质生活的提高,逐年丧失了诱惑力。前几年回乡下过年,发现拜年礼物已经由糖块变成红包,个别人家要是给了糖,孩子们会跑到大街上扔掉,让我等感叹不已,过年要糖的历史真的结束了。物质享受的程度会随着物质财富的增多而递减,这自然是年味儿淡化的原因之一,然而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如果把春节比喻为一曲中式交响乐,那么韵律的高潮无疑是大年除夕。这是一年里最忙碌的一天,白天要上坟,看望长辈,贴对联,放松枝,挂灯笼,晚上则要吃年夜饭,放鞭炮,拜年要糖等,这是村庄的不眠之夜,没有人会在这一晚上睡觉,人们在通宵达旦的守望中恭候一年的到来,俗称守岁。年龄小的孩子实在熬不了夜,会在上半夜抓紧上床躺一会儿,但必须在开始子夜十二点之前被喊起来,以防错过全村鞭炮齐鸣的时刻。吃过年夜饭,这是唯一的一天四顿饭,就穿上新衣服出门要糖,直到红日东升才睡眼朦胧地归来。关于拜年的仪式,据说原来是要给长辈磕头的,我小时候已经被作为四旧陋俗革掉了,而代之以向长辈问好。


除夕夜守岁的习俗,到我高中时已经改变,今天差不多已经废弃。现在乡下人过年,大多也像城里人一样,晚饭后便躺下睡觉,次日清晨再起床放鞭炮,已经没有人为了迎接春天的到来甘愿付出一晚上不睡觉的代价了。千百年来形成的守岁习俗,我们这一代人见证了它的消亡。


但村子里有一个人却依然顽固地坚守着这一看似过时的规矩,就是我八十五岁的老父亲。他从年轻到现在,从来没有在一个除夕夜睡过觉,在我么村里传为美谈。在我的印象里,在吃过饺子放过鞭炮后,他便穿戴整齐,正襟危坐,等待着孩子们前来拜年。其实,随着人口的迁移和习俗的变化,年夜里出门拜年的孩子越来越少了,大街上早已没有了从前的热闹,但父亲严格守岁的习惯却一如既往,毫不动摇。我心下常想,为了寥寥几个孩子,你偌大年龄何必整夜不睡呢?为此,我很长时间里一直把父亲看作一个奇怪的人,直到我在对传统过年的习俗的意义作了一些探究之后。


对于少年时代的我,大年夜是个充满忌禁的神秘王国。年夜的灯光是不能熄灭的。虽然缺油少盐的时代,所有的房间里都要掌起灯来,连猪圈里也不例外。那时用的还是油灯,灯光在所有的房间里亮起来,一向昏暗的家里便如同白昼。


大年夜里有数不清的禁忌,孩子们不许大声说话,尤其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要是小孩子不小心说漏了嘴,大人就要立即说“童言无忌”;万一不小心打碎了碗,你自己立即要说“岁岁平安”。如果这一夜风平浪静,大家见面时都会共同称赞天气,要是碰上降雪或者大风,人们心中便有些不祥的感觉。夜里洗手用的水要攒起来,扫地的垃圾不能扔出去,都需得天亮后再处理。正月初一早晨最是不能喝粥,否则一年都要喝稀的。


大年夜也是母亲最忙碌的时刻,我们兄弟们负责放鞭炮,她则是负责祭神的执事,而乡下的神灵又是如此之多,灶神、门神、路神、树神、河神,后来还增加了车神,她都得一一祭拜。但祭祀的主神是摆在天井正中央的神位,由父亲制作并手书“天地三界十方众神真宰之灵位”,母亲最后要在那里焚香、烧纸磕头,嘴里还念念有词,鞭炮就在她身边接二连三地爆响着,照亮她那饱经风霜又虔诚的面庞,她在为全家向神灵祈福。


但我小时候的大年夜,由于时代的缘故,还是缺少了传统年俗中最重要的一项活动:祭祖。祭祖在春节中的重要性,鲁迅的小说里已经有出色的描写。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直到改革开放以后,传统习俗有所恢复,村里才开始请家堂。请家堂,俗称请祖宗过年,一般以家族为单位举行。年除下午三、四点左右,同族人端着祖先牌位或者族谱,到村头向着祖茔方向祭拜放鞭,将祖神请回家里过年。这时,家里的条几上已经摆开了长长的俗称折子的祖宗名录,上面用毛笔小楷写着每个去世的祖宗的名字。墙上挂着轴子,上面画着祖宗像和祠堂等景物,黑魆魆的水墨画,有些吓人。祖神请回家后,各家轮流端来供品祭祀,香火不能中断,前来拜年的同宗要向祖宗牌位磕头行礼。直到初二下午,族人再集体到庄头上,放鞭炮祭祀后,将祖宗们送走。


直到此时,除夕夜才最终向我揭开了它神秘的面纱,我也明白了诸多忌禁的来源,以及父亲坚持守岁的原因了。列祖列宗们的神灵回来了,子孙们岂无几分诚敬?在一排排祖宗牌位众目睽睽般的目光审视下,岂可喧哗造次?祖宗一年就回家一次,你又岂能扔下祖宗们去呼呼大睡?春节绝不仅仅是人的节日,也是过世的祖宗们联袂回家过年的日子,进行最重要的家祭的日子。陆放翁有诗云:“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指的就是家中这样的祭祀仪式了。


钱穆说家庭就是中国人的宗教,在宗族传统已经式微的今天,只有过年请过家堂的人,才会对此有切身的体会。从《红楼梦》上看,传统大户人家过年祭祖,应该是在祠堂举行。但没有祠堂的普通人家,就在居室的正厅里举行,也是一样。如果说大年夜是春节组曲的高潮,祭祖才是它的灵魂。正是请家堂的祭祀仪式与祖神光临,才唤起了人们的超验意识和敬畏之心,打通了此岸与彼岸、今生与来世的隔阂,并将所有族人从精神上联系在一起,使中国人获得了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使平凡的人生具有了超凡的意义。于是,春节大年夜变成了神灵降临的叙事。


那么,如此庄严肃穆的祭祀仪式,祖先们到底知道不知道?这是一个历来颇有争议的问题。南宋大儒朱熹作了肯定的回答,他的理论根据是传统的气论,认为祖先子孙一气感通。祖先虽逝,灵魂犹在,灵魂是一种精气,可以感知子孙的祭祀与诚敬,要是换了别人家的子孙便不能感通。所以孔子曾在《论语》上说:“如果不是我亲自参加祭祀,就如同没有祭祀一样”。


可惜,随着市场经济的迅速推进,时间变成了金钱,人们的生活日益紧张忙碌,村里刚恢复的请家堂不久便再次中断,它遭受了与守岁习俗同样的命运。实际上,如果说“破四旧”是对于传统礼俗的一场革命,高歌猛进的市场化过程,则从实用主义方面解构了不少传统年俗与忌禁,逐渐将春节变成了一个完全世俗化的节日。用社会学家韦伯的话说,世俗化就是除魅,就是消解文明传统中一切超验的价值,这也就最终隔断了现代与历史,祖宗与子孙,自我与他人,甚至包括家人之间的精神联系,将人变成没有窗户的单子,彻底解除人的精神武装,春节也变成了一个单纯吃喝的节日,在一个基本解决了温饱的时代,这样的过年哪里还有意义可言?


所以,传统春节里的年味儿,除了物质的享受之外,更重要的是年俗里孕含的丰富人文精神内涵,最重要的便是庄严肃穆的祭祖仪式。海外华侨无论漂泊到哪里,都要背上自己的祖先牌位。他们说,有祖先牌位人就有根,祖先牌位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而没有了祖先牌位的中国人,即使身在故乡,也注定只能在故乡流浪。是的,一个没有了祖先牌位的家族,是没有灵魂和凝聚力的;没有了仪式的春节,注定是平淡乏味的。一个没有超验信仰和价值的人,尽管他腰缠万贯,终究是个俗人;即使他住在五星级装修的家里,依然如同荒漠。中国人要找回春节的年味儿,还得从重新立祖先牌位开始,从恢复古老的家祭礼俗开始。


令人高兴的是,随着国家对传统文化的重视,一些地方的家祭习俗正在逐渐恢复。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诚敬庄严的祭祖仪式,将会重建中国人的信仰世界,唤回古老春节的灵魂,使得古老的春节再次充满迷人的年味儿。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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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法生,中国社会科学院宗教所儒教研究中心秘书长,兼任中华孔子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人民大学孔子研究院研究员。重点研究先秦儒道思想和海外华人儒学与儒教现状,曾在《中国社会科学》、《哲学研究》、《世界宗教研究》、《中国哲学史》等杂志发表学术论文三十多篇。


本文为壬寅年新春佳节时,赵法生教授就春节期间的传统文化内涵特别是祭祖礼仪的内涵撰写的专稿。通过描述传统春节礼俗、祭祀中的种种点滴事件,再现上世纪60、7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的共同记忆。物质的进步,不代表精神的富足,传统礼俗也不代表落后,在进入新时代的今天,如何珍视春节的传统,丰富与构建新的中华礼俗,是我们共同思考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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