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永义院士回忆文章:我的恩师孔德成先生
发布: 2020-06-30 19:23:39 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曾永义  

想要认识孔德成先生,我先向大家介绍三本书︰一本是孔德懋女士所写的《孔府内宅轶事》,一本是《少年衍圣公.孔德成》,还有就是汪士淳先生所写的《儒者行.孔德成先生传》。孔老师的一生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曲阜幼年时期至结婚,有十六年的时间。二、八年抗战胜利回到南京,有十一年的时间。三、四九年到台湾至终老,这有六十一年的岁月。

一、曲阜幼年时期至结婚

首先谈曲阜幼年时期至结婚。孔老师的父亲孔令贻先生的元配为孙氏,纳妾丰氏,都没有生育。继娶陶氏,生一子但早夭,又纳王氏为妾。王太夫人几年中生了两个女儿——孔德齐和孔德懋,后来又怀有身孕。不幸的是,孔令贻先生去北京为岳父探病,自己居然患病,长了背疽。孔府的医生刘孟瀛先生以及其他名医医治无效,孔令贻先生于1919年11月8日病逝。俗语说疽发一背而死,就是在讲这种病情,应该是长期体内毒素累积所致。

王太夫人肚子里的胎儿成了遗腹子,这个胎儿关系到陶夫人在孔府的地位(按:陶氏为正室,王氏仅为妾,因此王氏的儿女仍称陶氏为娘),若生下女儿,依照族内的协议,就由南五府不到十岁的男孩孔德同继承衍圣公,陶夫人的地位将一夕之间消失,必须搬出孔府。

王太夫人临产时,北洋政府派军队包围了孔府,还有颜子、曾子、孟子的后裔,孔家最有权力的十二府长辈老太太们,以及其他各路监产人员齐聚孔府。所幸王太夫人生下了孔老师,母子均安,整个曲阜县欢声雷动。出生百日,当时徐世昌任命孔老师为衍圣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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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老师的母亲在生产后十七天就去世了,虽有谣言认为是陶氏的阴谋,但就孔老师自己所写的文字来看,应该不是如此。

孔子家庭如帝王家的家教,非常重视子女教育,陶氏对于老师们给孔老师的栽培都很尊重。起初孔府找了一位新式学堂毕业的王毓华老师任教,他也开拓了孔老师的眼界,对孔老师照顾无微不至,甚至睡在一起。后来找了庄陔兰太史来任教,之后还有吕今山先生。庄太史专攻的是文字学、经学、书法。孔先生每天都要练习写字,每天读书,上述三位都是他的启蒙老师,王毓华先生后来也跟着孔老师到台湾,另外孔先生身边还有李炳南先生,我曾见过,他为人非常儒雅、忠实。

当年上孔老师的课,其实我是对老师说话最没有分寸的学生,老师都包容,但是有一次也发脾气了。有一次我对老师说:「老师我很佩服你。经书居然可以背得这么熟!」老师说:「还不是挨打挨板子出来的。」我问:「你这样老师还敢打你?」老师说:「照打不误。」

回述老师小时候,刘孟瀛医师曾救了孔老师两次。一次是老师吞了玻璃珠,一次是老师长疹子了不肯吃药,拖延导致病情加重。刘医师那次治疗孔老师,心情十分沉重,还调了鸦片膏,假如没有治好圣裔,那他就要吃鸦片膏自杀!好在后来治好了。刘医师的儿子是孔老师小时候最亲近的朋友,另外还有奶妈张氏的女儿,他们称她做妈妈妞。孔老师的奶妈曾经选了十几个都不行,因为有的人的奶他喝了拉肚子,有的他不喝。还有孔老师的大姊、二姊,几个小孩就在孔府的高墙内,玩板轮车、竹马戏等,还有玻璃珠,前面说他都吞下去了,当然有玩啊。

孔老师很喜欢听戏,孔府过去也会找戏班来演戏,他后来也买唱片。老师他自己也会唱,但从没有唱给我听。孔府祭孔是很重要的,老师五岁就上场去主持,小孩子就叩头叩得有模有样,到十三岁就有大将之风,非常娴熟。所以孔老师年轻的照片就十分老成,环境使然,主持祭孔大典总要有个样子。

有一次聊天,孔老师说:「我小时候见客人,有一次一个礼拜没上过厕所!」我说这有违生理状态,这不是憋死了?但要知道,孔老师的身分所见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八岁的时候蒋就去曲阜跟他见面,吃饭时蒋亲自剥橘子给他吃。山东省省长韩复榘也去过跟他见面,所上的菜跟排场都是很大的,所以孔老师在那个年纪会觉得上厕所丢人,导致一个礼拜没有上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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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老师小时候跟两个姊姊的感情也很深,两个姐姐出嫁,他很伤感,看看他写给二姊出嫁时的诗,非常感人的,真的是姊弟情很深。以上是孔老师小时候大概的情形。

非常令人高兴的事情,孔老师十六岁的时候跟孙琪方女士结婚了。师母是安徽寿州人,大家闺秀,她祖父是清代状元孙家鼐,世代书香门第,孙家鼐担任过工部、吏部、礼部尚书,与翁同龢同为光绪帝的老师。我们从来没有看过老师和师母吵架,孔师母就是那么样温文贤淑,令人感觉真是如明月光辉那样的沐浴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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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孔老师找我去他家,老师说:「永义,你中午就在我家吃饭。」但当我过去的时候,老师有公事外出了,师母跟我说老师不在,按礼来说我应该要走了,但我不懂事,居然跟师母说:「老师要我在这里吃午餐。」结果师母就跑去料理午餐,我吃完了才走。

他们结婚场面非常盛大,衍圣公结婚,摆了一百桌,这一百桌不是吃完就没了,而是流水席,让整个曲阜县的人都来吃,一直吃到半夜一两点钟都还没结束。婚礼的仪式他们也犹豫要用新式的还是传统的,因为韩复榘送了汽车,不好意思不用,所以他们又坐轿、又搭车,新旧结合。小两口常坐汽车出去兜风,但是当时工艺技术不好,时常抛锚,新娘只好下来一起推车,但这也是很甜蜜的时光。

在曲阜的岁月里还有两件重要的事情,一件对于陶夫人产生很大的压力,就是子见南子戏剧的演出;另外一件事情是孔老师当家后,遭遇到了阎锡山包围曲阜,砲轰孔庙、孔府。

蔡元培、胡适在那个时代也都是有不利于孔家的言论,林语堂写了《子见南子》的话剧,他的原著中并没有明显对孔子不敬之处,可是被曲阜的第二师范的学生老师们拿去改编,就有不堪入目的现象,孔府以及传统文化人士不高兴,把此事告诉财政部长孔。孔转达蒋,蒋要山东教育厅厅长查办此事,但是教育厅长也是站在学生那边。此话剧的演出让陶太夫人感到很大的压力,她在孔老师九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阎锡山包围曲阜,砲轰孔庙、孔府时,孔老师被安置在桌子下用棉被包起来,果然有一颗砲弹落在旁边,还好没爆炸;另有一颗落在孔子牌位旁边也没爆炸,曲阜人于是都说孔子显灵。

1989年我率领了南管乐团去陕西省黄陵县祭拜轩辕庙,两岸都已经数典忘祖了,庙里面连灯都没有,县长都来协助,搞到了半夜才接通。我当时穿得有模有样当主祭,乐队从晚上十一点演奏到清晨六点。大家知道吗?黄陵县有九万株松柏,超过一千年的有三万多株,总数九万多株等于黄陵县的人口。怎么能保存那么完好?因为此处几千年兵械所不及,没有人敢侵犯黄帝,而阎锡山居然敢砲轰孔府。中日抗战要逃亡的时候,山东省立图书馆馆长王献唐先生把几十箱重要的文物藏在孔府,因为他认为日本人推崇孔子,藏在那边才安全,连日本人都那么尊敬孔子,所以才说阎锡山可恶。

孔老师十七岁时师母怀孕了,听说日本要攻进曲阜,蒋下令驻兖州七十二师师长孙桐萱前往护送离开,要求孔老师他们两个小时内要收拾好。孔老师与师母离开时的厅堂摆设都还保存在那边,从中可见其匆忙。孙桐萱师长派了一部钢甲车护送他们前往后方,大女儿维鄂在汉口出生了。孔老师四个儿女都是用地名去命名,在重庆歌乐山生下维益,在四川生下维崃,而南京古称江宁,所以小儿子出生命名维宁。到了重庆,蒋先生也对孔先生十分照顾,那时候物资十分缺乏,孔老师说如果有一碗牛肉面,那他们全家会分着吃,吃得津津有味。

我的另一位老师,经学大师屈万里先生,在山东省立图书馆担任编藏组组长,馆长王献唐先生是古器物、文字学家。屈万里老师的成就在两岸中极为了不起,在我心中是首屈一指的经学家。孔老师的古器物学那么的好,这也跟他担任故宫主委有关系。另外丁惟汾先生也是孔老师的老师,他对于声韵学、经学很内行。孔老师对于他的朋友也是很有道义、情义。屈万里老师在重庆的时候生活艰困,难以维生,于是孔家给他伴读的工作,陪孔老师读书,其实都是各读各的。孔老师读书很专注,当时晚上读书艰难,灯光不够,老师带着维鄂读书,女儿都睡着了,他替女儿盖被,自己读累了才抱着女儿去睡觉。因为这么用功,所以经学、金石学、古器物学他都很专精。

屈老师觉得天天在孔老师这边伴读,没有奉献不太好,所以对孔老师说要另外找事情做。孔老师说︰「你真有好的工作,那便去高就。但如果只是认为在我这边没甚么事情可以帮忙,请千万不要。吃什么、喝什么,我们兄弟一样就好!」过了一阵子屈老师才去找了其它事情做。当时战乱,孔老师在重庆如大家心目中的家长、乡长,孔老师也都尽力维护乡亲们。

二、抗战胜利至一九四九年

抗战胜利,孔老师担任参政员,这个职位地位相当高,他也是最年轻的资政,在南京时还当选曲阜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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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政府给孔老师公费去美国游学,耶鲁大学聘他为荣誉研究员。美国学人小题大作、锲而不舍的精神,对孔老师有深入的影响。此时傅斯年也在那边养病,两人住在同一栋公寓。他很照顾孔老师,也会管束孔老师。有一次老师出去朋友家打麻将,到半夜都没回家,傅斯年先生居然等门,让他再也不敢晚归,所以他对傅斯年先生很尊敬。

三、家人、朋友、学生以及饮酒趣事

做学问方面,王国维以及陈寅恪对老师都有影响。孔老师从小背书是家常便饭,我们学生要背古文是苦得不得了,有一次孔老师拿了一篇陈寅恪先生写的序,里面有提到治学的方法,一千来字,他要大家背起来。我背不起来,黄启方、章景明也背不起来,被老师骂了一顿。骂完也就没事了,老师又找我们喝酒去。与孔老师一同喝酒,对我有很大的影响。

孔老师对于家人的情感很深,跟师母伉俪情重,夫妻从不吵架。大女儿维鄂嫁给了美国的一位少校,出嫁时孔老师写了很感人的话语,维鄂都摆在身边,这是父亲对远嫁女儿的情深。我跟孔老师最接近,有一天我在研究室看到孔老师桌上有一段没写完的文字和一首诗,一看原来是写给二女儿维崃的,表达了关怀之情,内容很令人感动――这我今天第一次说,因为不敢说我偷看了老师写的字。维益和维宁兄弟情深,他们和我们这几个学生,也像兄弟一样,喜欢喝杯酒,豪放一番,这都是孔老师的关系所延伸下来的兄弟之情。我们虽是孔老师学术上的弟子,但情感上也是如父子之情。维益去世时孔老师哭得很厉害,我现在回忆起来都想哭。

有一天孔老师跟我们学生在一起闲话家常,他说:「我想我快要死了。」我说:「老师您胡说八道甚么?」这就是我的毛病,对老师还说「胡说八道」。他说:「你不知道,我现在如果不看看垂长,都会想他,都想逗逗他。」当时孔老师五十来岁中年得长孙(他八十七岁得曾长孙)。」我说:「这很自然,哪有爷爷不疼孙子,哪有这样就要死?」他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表示我老了。」

孔老师的朋友相识满天下,与他常在一起的有屈万里老师,还有一位台静农老师。台老师在台大中文系担任了十九年的系主任,他与孔老师喜欢说玩笑话,发难的总是孔老师,孔老师喜欢欺负这个老哥,台老师有本事四两拨千金,弄得大家哈哈一笑,我们平常最喜欢听他们交谈。孔老师对于晚清民国的佚闻掌故,就是在师生相聚、在酒筵之中谈了许多,我们都觉得很新鲜。我当时就主张,我们应该要学习孔子弟子随手笔记的精神,我果然记了几天,到现在都不敢发表,你们就知道里面是怎样的佚文、秘辛。孔老师学他的老祖先述而不作,他老是说给人听,自己不写,我们这些徒儿们,和他高兴喝完酒回去呼呼大睡,第二天起来就忘了,很可惜。

我的指导教授郑骞先生(字因百)、张清徽先生,他们都是韵文学上的名家,还有子学的王叔岷先生,也常和孔老师一起。另外历史系的夏德仪先生,以及当过驻教廷大使的王寿康先生,还有叶公超先生,山东的同乡刘安祺将军(当过陆军总司令),他的弟弟刘安愚当过师大附中的校长,教育部的姜增发先生,还有企业界的尹复生先生,以及纺织业的陶子厚先生,这些都是与老师比较亲近的人,我们也常和他们在一起。

一个人记得最清楚就是比较得意的事情,何况是年轻时和老师在一起的时光。比如说我博士毕业,在台大也当了副教授,当时还没有房子住,住在新生南路瑠公圳那边,一位教授园子盖出来的违章建筑内,对面是台老师的宿舍。有一天下课,我穿着拖板在园子里散步,打开门一看,几位老师出了巷口,要过瑠公圳的桥,显然是往我这边来。我赶紧换上衣服、穿上鞋子,走到门口,正好孔老师按电铃。一开门,老师说:「你正要出去啊?」我说:「不是啊,我看老师来,当然就是找我喝酒。」老师说:「唉呦,你这家伙。」我就陪着老师,还有台老师、戴君仁老师、王寿康老师、夏德仪先生五位,大家沿着新生南路走到一个小馆子。夏德仪先生拿了一瓶金门大曲酒,当时要得到金门酒不容易,夏先生却把大曲酒分给大家喝。类似这样子的聚会,我总在旁边聆听谈话,听得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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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老师平常情感很好,后来我们就开始给老师们做「酒」品中正的排序,现在顺便说一说。当时大家公认可以达到酒的最高境界,是沈刚伯先生和台老师。沈刚伯先生是史学家、文学院长,他即使知道得了癌症还照喝不误。他七十岁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有癌症,同时有一位台大教授也判断得了癌症,结果这位教授的太太吓到软瘫了。沈先生则认为我都活到七十岁了怕什么!他活到八十岁才去世,因此我们觉得他潇洒,有「酒仙」称号。

台老师则是怎么喝都从来没醉过,就是这样温文儒雅,喝了很多时自己就会说:「永义啊,我够了。」还有郑骞老师,他当年向我们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喝绍兴是用啤酒杯喝的!」而且我看了某些记载,蔡元培先生和朋友喝酒,他不喝高粱,他喝绍兴,而且一口就是二两,然后总要喝几十杯才开始吃饭,据说有几斤了。所以我们有先圣,今贤也很多,喝酒的人只要不是酒鬼,不是烂醉如泥便可以。孔老师又得到丁惟汾先生的真传,就是「吃饭要吃饱,喝酒要喝醉」,所以孔老师有时候也会喝到醉。

第二级是酒圣,当时公认的是教育部长梅贻琦先生。我的老师郑因百先生也能喝,但是他后来比较节制,比较没有什么飘逸之情,所以降为酒贤。孔老师当时和他的同辈朋友相形之下较为年轻,台老师册封他为酒霸,因为他常叫别人喝,不喝不行,捏着人家鼻子喝,有点霸气,以威势服人。夏德仪先生是看到谁被灌酒就去挡酒,说:「放心我来,替你喝!」称为酒侠,可是他到朋友家就要酒喝,所以又叫酒丐,亦侠亦丐。宋文兴先生是考古学的祖师爷,他有一阵子喝多了,有一点酒精中毒,是他的亲戚把他治好了,所以那时称为酒鬼。

屈老师喝酒不干不脆,比了半天,人家喝掉了他还没有喝,又喜欢起来指挥,所以大家叫他酒棍。有一次我跟他开玩笑,他到学生这边敬酒,我倒了一杯茶,他问:「这是茶还是绍兴?」我说:「老师你看呢?」他比了半天说:「是酒。」我就敬老师。第二天我跟他说:「老师,君子可欺以方,您昨天被我骗了。」屈老师他胃割掉剩下三分一,还是照喝不误,他年纪比较大,会去买小高粱,出去吃饭就喝三杯,剩下就摆在第五研究室里面。有一次我跟章景明、黄启方三个人在屈老师研究室,看到屈老师喝剩下的酒,我们就说:「把它蒸发掉好了。」后来屈老师找不到酒,我告诉他我们把酒「蒸发掉了」,他听了很高兴地说:「蒸发得好!」这是我们师生相处的情况。

还有一件比较难忘的事情。因为我是老师学生群里面的小领导,有一天刘安愚先生跟姜增发先生找我商谈,他们说︰「孔先生已经八十岁了,你们都没有动作。」我回答道︰「孔老师个性有时候很麻烦,他很低调,不喜欢这些,我都不敢开口。」他们就说:「我们是他朋友,我们去!」就把我拉到孔老师家,就说想要为他办一个八十岁的学术研讨会,出一本祝寿论文集,那时我也找好了联经出版社――之前有帮台老师办理的经验。谁知孔老师瞪我一眼道:「曾永义,你是我学生吗?」这句话很严厉,意思是老师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我于是就闭嘴了,不敢说,另外两位老师说了半天他也不答应。我就说:「老师,不谈了,我们喝酒去吧。」我那天被孔老师罚了好几杯酒。

另一方面,孔老师又常常为朋友设想、谋划。我不时听到在关心他的朋友:「某某啊,最近如何,好像不太顺利。」「某某做个小生意开餐厅……」我听了很感动,他是如此关怀朋友。

还有一次,我们仪礼小组的研究计划成果要拍成电影,孔老师让我去找尹复生先生。他拿了十六万给我,说:「这是我帮助你们的学术工作,日后别说要还。」我们于是把计划完成。完成后第二年,孔老师拿了一大包给我说:「拿去还给尹复生先生。」尹复生说:「不是说好了吗?」我回应道:「您要知道我们老师的个性,他不接受。我完成这个任务,您怎么跟他解释,那是您们的事情了。」由此可见,孔老师有需要时并不介意求助于朋友,但是一定有借有还。当初孔老师担任选国大代表主席团主席,但经费他也不拿,退了回去。一芥不取,无形中给我们树立了典范。

四、以教书为志业及治学态度

孔老师的学生满天下。他年轻的时候就执教于台中的农学院,后来合并为中兴大学。三十五六岁就到台大来教书,我选孔老师的课时他四十岁左右。他还在师范大学、辅仁大学、东海大学、东吴大学教书。孔老师就是喜欢教书,一直到八十七八岁,还是照样上课。他八十九岁去世,到后来体力不行,才由叶国良代为授课。

教书是他一生唯一的事业。我们台湾大学很著名的林文月先生,气质非常优雅,孔老师、台老师最喜欢吃林文月先生煮的菜,她是自学的。老师到她家吃饭,我总是当跟班,也是她带我去《国语日报》参与「古今文选」的编辑工作。她主菜上桌,老师一定说︰「起立敬女主人。」

我跟孔老师学习《仪礼》,这部书有十七篇,我每天的下午三点到五六点就这样慢慢翻阅。我发现《仪礼》的妙处︰你如果睡不着觉,真是治失眠的良方,睡睡醒醒,这样看了一遍,读了十七个下午。后来在美国东亚学会提供赞助经费下,成立了「仪礼研究小组」,台老师挂名、孔老师当指导教授,此小组也给参与的研究生补贴了不低的奖学金。我们每个礼拜上一到两次课,这样上了好几年,大家各有所长,然后综合起来,把自己研究的内容做成实物,拍摄成整个〈士昏礼〉的影片。我们买不到大雁,于是买了鸭子,每次拍片就拉大便,我就去擦鸭子的屁股,不知擦了多少遍才拍成。礼经那么样艰涩,我们用写实的录像表演出来,非常的具象,使人对古代结婚的礼节一目了然。后来还完成了《仪礼研究丛书》,由中华书局出版,很受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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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我在密西根大学做访问教授,刚好孔老师赴美看望大女儿维鄂跟他的学生,我们师生聚会,密西根大学还安排了午餐讲演会。孔老师在那边讲《仪礼》,我就当活道具,如何拜、跪、喝酒,这就是我们师生费了好几年才完成的极有意义的工作。

寒暑假时,我们照样上课,孔老师上起课来的严肃讨论,让我们不敢掉以轻心。器物摆哪里、穿什么衣服、有什么动作,里面含蕴古代生活许多的礼节习俗,否则古人不会写那么多注解,我们也慢慢了解其重要性。

我们中华文化几千年来能够延续下来,大家的方言那么多,却可以沟通,就是因为我们的文字相通。每一代都有官话,孔子那个时代叫做雅言,后来叫做官话、正音,与雅言相对的是方言,亦即土音土语,这是中华文化统一国家很重要的因素。所以金文现在还可以解读,就是这个缘故。我也上过孔老师的金文课程。我们上课有十分紧张的时刻,也有非常愉快的时刻。如果偷懒,孔老师会骂人。有一次黄启方因为新婚比较少来上课,大概也忘了预先跟孔老师交代。结果孔老师说︰「启方怎么搞的,就算是新婚也要说一声。」我们于是给他挂电话,他第二天就来了。

孔老师在学术上对我影响最大的,应该是治学的态度方法。他有一次对我说︰「永义啊,我为了研究礼经,还要通其他诸经。如果我对古器物不清楚,古书里面的古器物看了没感觉也研究不来。古书里面的那些经文常常很难解读,如果我不从古文字入手也没办法。另外,还有考古、民俗、古人生活也要了解。」所以偏读一经,主体学问成就便有限,需要各门学术互补才可以,而且要锲而不舍,孔老师从小到老研学就是如此。

过去我也认为,我们生活在台湾,对于台湾的历史、传统艺术要重视,所以就建议当时的系主任,应当把台湾史纳入大一学生的读物,让他们可以知道台湾几百年的历史情况。没想到不到两三年就无疾而终。我问系主任,系主任说不要管――因为那个时代不喜欢台湾意识太抬头,就如同现在有意地去中国文化一样可恶。文化应该要博大,所以我当时引领十几位教授,投入台湾民间艺术文化的发扬。我起先追随我的老哥许常惠教授,成立中华民俗艺术基金会,担任过执行长、董事长,调查台湾的传统艺术,也在青年公园办了四年的民俗技艺大展,这很费时间。我们中文系的老师们都劝我说︰「跑起江湖来,对于做学术有影响。」我回应说︰「其实我也在做另一种学术。」孔老师对我的做法却很认同︰「永义你做得对,这也是很重要的学术工作,你要向俞大纲先生多多学习。」另外,屈万里老师、台静农老师都很支持我去做这件事。屈老师那时是研究院史语所所长,还把中研院没编好的史料交给我编。他看我每天来回中研院要三小时车程,很花时间,于是让我把这些史料运到台大研究院。因为屈老师信任学生,我就立心要让这一批资料活起来,拆解后重新分类整理,就像医生开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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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老师的法书很珍贵,许多人向老师求字,真「假」参半。「假」的多,都是请叶国良、陈瑞庚、李炳南等代写,只有喝酒聊天的人才可以请到真迹。我一天到晚跟在老师身边,总觉得老师很辛苦,没敢开口要,所以都没得到。只有一次在密西根大学聚餐,老师才写一副给我太太。又记得有一次,我和台老师等几位先生陪他去中华路会宾楼吃饭,从台大搭0南公交车过去最方便。0南公交车有两种,一种半小时可到,另一种要一个小时。老师那次刻意搭右转的公交车去,让客人等――原来那些客人都是要来求字的,可见老师法书的真迹很珍贵。

孔老师是从小就养成简朴生活。他住南京东路五段,上下课交通搭的都是254公交车。我内人也去听他的课,我们会送老师去站牌下等公交车,一等便是半个小时,他居然泰然自若。

孔老师为人很坦诚,对于政治一概不谈。他一定循规蹈矩,政府要他做的,他一定配合。他很自律,对于家人、朋友、学生都很爱护。

蒋先生对他如子弟般看护,蒋夫人也是。可能是因为蒋也觉得他是古今以来一位豪杰英雄――蒋也很重视正统。再者,孔老师年轻的潇洒、出类拔萃,会让人肃然起敬,蒋看了也很喜欢,所以会特意地栽培孔老师。

孔老师离开曲阜以后都没有回去,我曾建议老师回去一趟,他却反对。我还希望随侍他回去,但都没有实现。我在曲阜拍的照也不敢给他看,怕他触景伤情。文革的时候,三孔受到破坏,孔林受到的破坏尤为严重。孔老师有次感叹道︰「怎么连我娘都不放过?」这是孔老师不回去的原因吧。后来垂长回去,我们就追随他去,时代已经不一样了。

孔老师早年颠沛流离,后来四代同堂,在文化、学术、教学方面可以说薪火相传。他说儒家思想、孔子思想,永远不会被时代所淹没,一江春水浩浩荡荡,永远滋润我们中华大地。而我们身为学生辈,学孔老师最到家的,就是学不厌、教不倦。我今年七十八,还有十年。我现在早上睡饱了,灯一开照样读书,不管怎么样都会学习孔老师,做一位文化的传承者、学者,学习他君子操守的典范。                    

(曾永义:台湾“中研院院士” 、台湾大学暨世新大学中文系教授。

转载自:“至圣孔子基金会”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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